◎张翼
在老家村边的井口旁,孤单单住着一位太婆。
太婆与外婆同乡同龄同辈同姓,不知为什么,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大家都管太婆叫“四外婆”。爷爷这么叫,爸爸这么叫,我也这么叫,全村人都管她叫四外婆。
在断断续续的记忆中,童养媳的四外婆很是苦命,嫁夫、丧夫,又续夫、又丧夫,再嫁夫、再丧夫。历经三次坎坷婚姻的太婆, 膝下却无儿无女,一个人尝尽了人间烟火。
四外婆一直孤零零、皱巴巴地生活在村口的水井旁边。
四外婆怕冷,无论春夏秋冬,上午都难得见到人影。她习惯傍晚才出门,半躺在门边的凉椅上, 饱经沧桑的脸庞, 早已被岁月雕刻出条条深深的丘壑,与木门、与屋檐、与水井、与夕阳,生动地定格成一帧蜡黄蜡黄的版画。
夏日,傍晚,乡野间,首先飘起来的是人间烟火。
乡亲们还沐浴在大山坡上的夕阳中劳作, 赋闲在家的半大小子,或者年迈的公公婆婆,这些非主流的劳动力已然开始生火做饭,分担家务。
就地取材的麦秆和稻草塞进灶膛, 浓浓的烟子舔过淡淡的火苗,从烟囱悄然跑出来。站在山腰上,炊烟慢慢地从张家、李家、王家低低矮矮的屋顶上一排排地扑腾出来,又在微微的风中沿着山腰轻轻地延展。从一家一户冒出来的炊烟, 有的如牛,有的成羊,有的形如柱子,有的连成拱桥,有的则凌乱地四面瓢散,很祥和、很唯美地挂在乡野山间,一会儿就混在了一起,连成一缕缕的轻纱。
这时,扛着锄头、背着背篓,三三两两收工的乡亲们偶会惊醒四外婆家的小黄狗,飘荡的烟火就夹着东一声西一声的犬吠, 和着乡亲们的说趣,一路嘻嘻哈哈的由远而近。
寡言少语的四外婆很受人尊敬。乡亲们路过四外婆家门口,无一例外地都会亲热地与她打招呼。
“四外婆,莫煮饭哈,等会儿给您端过来!”
“算了哈,岳孬娃子说要送过来。”
四外婆年迈体弱,身体不好。在我的印象中,她好像很少揭过锅,基本上都靠乡亲们上一顿下一顿地接济着生活。如果大人们偶尔忙不过来,总会提前安排我们这些毛孩子给四外婆打招呼。这时的四外婆都会客客气气地说:“不用了,不用了,啷个好意思麻”。
在物质贫乏的年代, 一日三餐,都是用大米和着菜叶,和着红苕,和着各种各样的豆子格式化出来的稀饭。阵阵炊烟过后,偶尔也会吃上一顿香喷喷的油挂面。逢年过节,红白喜事,或者遇上客来客往,往往能摆上一桌酒席,或者孔上一顿腊肉干饭, 煮上一碗臊子挂面。这个时候,大家是断然不会忘记改善四外婆生活的。
在饭菜上桌前, 大人们一手抄着火把,一手端着饭菜,趁着夜色深一脚浅一脚地给四处婆送去。无论天晴下雨,无论夜长夜短, 乡亲们都会无私地照顾着这位与大家不沾亲、不带故的四外婆。
那时的农村, 生活和思想一样简单。
在我儿时的记忆中, 家里除了一张八仙桌、四根宽板凳,全家大小围在忽明忽暗的煤油灯下,一边果腹充饥,一边家长里短外,还有一位孤单单的四外婆。
这些记忆的味道, 从上世纪八十年代一直萦绕到现在, 已在我的脑海中不咸不淡、 津津乐道地根植了几十年。现在, 尽管我和大部分儿时的伙伴早已出走他乡,在钢筋水泥构筑的厨房中,明亮地忘记了儿时的人间烟火。 但曾经的简单至极,还是时常复杂着我现在的情感。
时不时,我会带上父母、带着老婆、带上儿子,开车回到离我不远不近的农村,指指点点、说说笑笑地回味那些年,那些香喷喷的情感,只是孤单单的四外婆早已和水井旁的茅草屋幸福地消失在了人间烟火中。